近日,由馬伯庸小說《長安的荔枝》改編的同名電視劇正在熱播,故事以“一騎紅塵妃子笑”的典故為背景,通過小人物的視角展現大唐盛世的繁華與荒誕。
荔枝“一日而色變,二日而香變,三日而味變”,保鮮期極短。荔枝產自哪里,關乎貴妃吃到嘴的時候新鮮不新鮮。對于辦理此事的官員來說,這是一道美食題,更是一道政治題。因為確切史料闕如,所以它還是引無數學者下場討論的一道謎題。
一
在《長安的荔枝》中,荔枝來自嶺南(今廣東、廣西)。嶺南至長安(今西安),這條路怎么走,才能盡可能地保證荔枝的新鮮?馬伯庸的小說就是在這條思路之上生發出來的。
書中,主角“荔枝使”李善德接到旨意,通過路線推算、試驗等方式多次計算,以期尋找到用時最短的路線。歷史上,在唐代,從嶺南到長安,有哪些路線可以走?
楊貴妃游園版畫 清·佚名 大英博物館藏
按唐憲宗年間成書的《元和郡縣圖志》,從廣東到長安,陸路有兩條:“西北至上都郴州路四千二百一十里,取虔州大庾嶺路五千二百一十里。”如果從廣州走,還可以加上一條,但路途也并不近。即使按照每天七百里的極限速度計算,這幾條路也分別需要六天以上。
如果走水路,依靠漕運,需先通過珠江北上,經靈渠入長江,沿湘江北行至洞庭湖再轉入漢水,抵關中一帶后,經廣通渠入長安。但這條水路曲折迂回,需十天以上。
那么,對于荔枝的進貢來說,幾乎成為不可能的任務。
故此,在唐代,荔枝真的是從嶺南到長安的嗎?這個問題,在唐代,根本不成為問題。
唐肅宗上元二年(761年),杜甫創作《病橘》詩,詩中寫到:“憶昔南海使,奔騰獻荔支。”此時,離楊貴妃馬嵬坡橫死不過5年。
唐天寶末年進士鮑防《雜感詩》:“五月荔枝初破顏,朝離象郡夕函關。雁飛不到桂陽嶺,馬走先過林邑山。”雖寫的是漢代事,但也提到快馬馳騁,運送嶺南荔枝到宮內的場景,其中,“象郡”“林邑”,均為古稱,在廣西、越南一帶。
活躍于唐憲宗元和年間(806年~820年)的李肇寫過《唐國史補》一書,記載唐代開元至長慶之間一百年事。“楊貴妃生于蜀,好食荔枝。南海所生,尤勝蜀者,故每歲飛馳以進。”
《唐國史補》卷下:“李直方嘗第果實如貢士之目者,以綠李為首,楞梨為二,櫻桃為三,甘子為四,蒲桃為五。或薦荔枝,曰:‘寄舉之首。’”繆啟愉、繆桂龍在《農書譯注》注解道:“所謂‘寄舉’,也許是寄托的意思,就是外地來的,則是外來果品的首位”。在唐人心目中,荔枝來自于嶺南等不開化之地。
晚唐時,鄭谷《荔枝》:“南荒何所戀,為爾即忘歸。”所謂“南荒”,指代的仍是嶺南。
但“荔枝從嶺南來”這一認識,到北宋時期,突然有了其他說法。
荔枝“若離本枝,一日而色變,二日而香變,三日而味變,四五日外,色香味盡去矣”(白居易)。宋人據此懷疑將嶺南荔枝快馬加鞭運送到長安,仍能保持一定的新鮮度,是否可行。如若不可,在亞熱帶地區,又有哪些荔枝產地作為運輸地更為合理?
巴蜀。巴蜀出荔枝,當地的荔枝煎也曾是貢品。更重要的是,巴蜀到長安路短,僅有兩千多里,若以一日七百里的極限速度,完全可以遞送新鮮荔枝。
宋人范成大《吳船錄》卷下云:“自眉、嘉至此,皆產荔枝。唐以涪州任貢,楊太真所嗜,去州數里,有妃子園,然其品實不高。”蘇軾也說,“唐天寶中,蓋取涪州荔支,自子午谷路進入。”
南宋以后甚至還總結了一條從涪州到長安的“荔枝道”。而宋之后,元、明、清時期的地理志、野史筆記、荔枝譜記多持此說。
但此說晚出,且他們忽略了一點,這條“荔枝道”距離雖短,但路況奇差。若走這條路,需翻越大巴山、秦嶺,還要跨越數條河流,而其中棧道寬度僅容錯身,絕非一馬平川,在這條道路上快馬沖刺,難度極大,也很難將荔枝在保鮮期內送抵長安。
二
楊貴妃所食用的荔枝到底是從哪里來?目前在學界仍未有統一答案。
但嶺南進貢荔枝,卻其來有自。
早在劉邦當皇帝的時候。他就收到南海尉趙佗進貢的荔枝,還“報以蒲桃錦四匹”。他駕崩后,劉盈即位,為漢惠帝。惠帝孝順,知道老爸愛吃荔枝,所以自他開始,歷代皇帝都用荔枝祭拜劉邦。漢初,百廢待興,也缺少馬匹,再加上皇帝們也知道節儉,那個時候只進貢干荔枝。
荔枝圖頁 南宋·佚名 上海博物館藏
可是到了公元前116年,劉徹攻破南越,看中了那邊的荔枝,連年移植荔枝樹到陜西栽種,還為此建了一座“扶荔宮”。可荔枝是亞熱帶水果,到了陜西不服水土,沒幾棵能結果的。劉徹再倔強,想吃荔枝也只能靠進貢。從劉徹開始,嶺南地區歲貢鮮荔枝就成了定例。
不管荔枝來自哪里,總之,楊貴妃要吃新鮮的。在盡可能縮短路上行程之外,歲貢鮮荔枝還需要做足保鮮措施。唐人用的什么保鮮方法,目前尚沒有發現文字記載。至于將鮮荔枝運送到長安,也有可能是連土運送。畢竟,漢代劉徹都能將荔枝樹運到陜西栽培了,為何就不能將荔枝樹連土一起運送呢?
所以,清人吳應逵在《嶺南荔枝譜》中說,唐代“當如漢武移植扶荔宮故事,以連根之荔栽于器中,由楚南至楚北襄陽丹河,運至商州秦嶺不通舟楫之處,而果正熟,乃摘取過嶺,飛騎至華清宮,則一日可達耳。”按他的這個方法,“風枝露葉如新采”,楊貴妃就可以吃到鮮荔枝了。
帶土運送荔枝,吳應逵所說只是個推測。但在清代,這個運輸方式是歲貢荔枝的主流運輸方式。學者孟暉在《閩中嘉實到秋前——清代的閩貢鮮荔枝》中考證:從福州向北水路二百里的地方叫“水口”,也是荔枝的生長界線,一旦過了水口,荔枝樹便不能開花結果。因此,以當時的技術條件,必須等到荔枝樹已經掛滿新結的嫩果之時,才能啟動入貢行動。其時,總督或巡撫官署內的幾百桶荔枝樹青果累累,從中挑選根干壯碩、掛果繁密的嘉木,選定幾十桶,將它們全部運上船,同時還要裝載大量福建本地的清水一同啟程。航行中,每日用從福建帶來的水澆灌桶中樹,避免這些南國植物發生水土不服的危機。如此一路旅途漫漫,桶栽荔枝樹上的果實也逐漸成熟,但其中的絕大多數都抵抗不了氣候變化、路途顛簸等因素的磨礪,紛紛掉落,最終運抵禁苑的時候,每棵樹上的鮮荔枝果只剩不過二三枚,總共大概能摘下一二百枚果子而已。論滋味,這些碩果僅存的荔枝變得大為遜色,不復在福建時的甜美。即使如此,因為實在難得,所以仍被視為珍品。
在清宮檔案中,有一份《哈密瓜蜜荔枝底簿》的記載,這樣寫到:
乾隆二十五年六月二十五日,交來荔枝二十個,隨果品呈進,上覽過恭進皇太后荔枝一個,差首領蕭云鵬進訖,賜皇后、令貴妃、舒妃、慶妃、穎妃、忻嬪、豫嬪、郭貴人、和貴人、瑞貴人,每位鮮荔枝一個。
由此可見,到了乾隆二十五年,因為運輸問題,鮮荔枝仍然難得,即便是在皇宮大內,也屬珍品佳果,連皇太后、皇后每次都只能分到一兩個而已。
至于楊貴妃到底吃的是哪里的荔枝,又是怎樣保鮮與運輸的,恐怕是一個謎了。
揚子晚報/紫牛新聞記者 臧磊 綜合報道
校對 潘政